我本人知道芥川是因为知道他的《罗生门》,还有日本的芥川奖。没想到他还在1921年来过中国,并留下一部《中国游记》,有八卦说这本书把当时中国的爱国知识分子气坏了,例如巴金还写了一篇《几段不恭敬的话》来反击。不过我看其实巴金先生也是个性情中人,因为芥川这本书说了许多足以让中国人难堪的事,巴金先生一条都没有否认,只是把日本当时的小说家包括芥川龙之介都批评了一遍,泄愤而已。
芥川这部游记的风格就是八个字:宁直不枉,百无禁忌。序言写得就毫不客气,第一句说
“《中国游记》这本书,归根结蒂是发挥了我新闻记者式才能的产物。这种才能既可以说是天赐的恩惠,也可以说是天赐的灾祸。”序言最后一句是
“从上述几片新闻通讯中,确实可以窥见我所具有的那种新闻记者式的才能。那才能曾如电光一般,至少如舞台上的灯光一般闪亮过。”读了有什么感想?我们可能没有因此窥见芥川兄的“新闻记者式的才能”,却可以窥见他非同常人的坦率,相比之下,常人都是对朋友不吝高调表扬,对自己坚决低 调谦虚。芥川自夸自赞而毫不羞愧,仅仅因为他确实相信自己的才能如此。以这种不矫不伪,不拘礼法的性格,这本游记自然不可能写得让某些爱面子的国人高兴, 摘录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文字,可以差拟想见一下此书的文风:
走到这条弄堂的尽头,就看见早就听说过的湖心亭(注:就是上海城隍庙里的 湖心亭)了。说是”湖心亭“,名字挺漂亮,可实际上是个随时可能倒塌的、破旧不堪的茶馆。而且亭外的池子里,水面上浮满了蓝色的水藻,几乎看不见池水的颜 色。池子的四周,围着一圈用石头砌成的看来也不太牢靠的栏杆。当我们走到这里的时候,一个身穿浅葱色棉衣,后脑勺拖一条长辫子的中国人(在这中间我要补充 一点,根据菊池宽的说法,他批评我常常喜欢在小说里用”茅坑“之类的下等词语。如果这用在吟咏俳句上,那自然是受了芜村的”马粪“或芭蕉的”马尿“影响。 我当然并非不想洗耳恭听菊池先生的高见。可是,要说到写中国游记的话,若所游所记之处本身等而下之,就必须时时打破旧礼节的束缚,否则不可能写出生动活泼 的文章来,汝若不信,请各位不妨自己写写看)。闲话休提,言归正传。且说这个中国人正在悠悠然地向池子里撒尿。对于这个中国人来说,陈树藩叛变也好,白话 诗的流行已走下坡路也好,日英两国是否继续结盟的议论也好,这些事儿根本不在话下。至少,从这个中国人的态度和脸色上,有一种十分悠闲的神色。一间耸立在 阴沉沉天空的中国式破旧亭子,一泓布满病态绿色的池水,一大泡斜斜射入池中的小便……这不仅是一幅爱好忧郁的作家所追求的风景画,同时也是对这又老又大的 国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象征。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个中国人,怀着刻骨铭心的感怀。可是对于四十起来说,他似乎在说,有什么值得如此感叹的呢?这种景 观,有什么好稀奇的。
”你瞧,这石板上流淌的不也全是小便吗?“
四十起这样说时,脸颊上浮起一丝苦笑,同时快步沿着池边拐了过去。
经他这一说,我也立即闻到了空气中荡漾着的浓重的尿臭。一闻出是尿臭,湖水呈蓝色的谜底也马上被揭开了。湖心亭毕竟是湖心亭,而小便总归是小便。我踮起脚尖,紧跟在四十起身后,快步追了上去。现在哪里是沉溺于胡乱咏叹的时候。
芥 川这部书并不只写了当时的中国,对当时身居中国的西洋人和日本人,都有相当真切的描写,且同样不避丑讳,《菊与刀》里说日本人是羞耻心特别强盛的民族,芥 川作为民族的天才,自然能克服民族的弱点。不过你若觉得这本书是一部强调社会阴暗面,气氛压抑的读物,就误解了,其实这本书写得好玩的很。芥川写自己去拜 见章炳麟,衣服穿得单薄瑟瑟发抖,对章一身毛皮大褂”暖烘烘的穿着,以及悠然伸开双脚的姿态,更是钦羡不已。” 这种种调皮的笔调,提醒我们芥川1921年在上海时还是一个不到30的青年人(芥川龙之介生卒年份:1892-1927),彼时距他自杀还有6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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